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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語
江西散文網    2007-11-27 16:02

  對于楓林而言,所有的村道并不是通往外面的世界,而是通往大米。米是另一種庇佑人的廟宇,它聚合了光,也聚合了哀樂。它是我們肉身的全部。下種,翻耕,插秧,耘田,噴藥,收割,翻曬,碾米,這是一條崎嶇的路;吐芽,抽穗,灌漿,又是一條向上生長的路。我看到的人群,都是在這條路上往返,穿著鹽漬漫散的衣裳,挑擔糞桶,懸著沉默冷峭的臉。他們出發的時候還是個郎當少年,回來時已是遲暮老人。

  “我愛自己的女人一樣愛大米。”一次,下村的米馃叔叔在我家喝酒時,談到了大米。他隔三差五就和我祖父喝酒。他們是忘年交。我祖父說:“我是愛自己的血液一樣愛酒。沒有酒,哪吃得上大米。”米馃叔叔以前是個老單身,不是他人愚鈍,而是他游手好閑。他是個蹩腳的油漆匠,穿件白襯衫,光亮著皮鞋,頭發抹點茶油,在村里晃來晃去,晃到吃飯時就來我家。我祖父對我說,快把荷葉勺拿來。荷葉勺是個長柄的竹兜,伸進酒缸,提一勺,剛好一碗。一人一勺,兩人都醉醺醺。米馃叔叔一醉,話特別多,說他的相好,哪個哪個村的,唾沫四濺。他一走,我母親就把菜倒了。母親說,老單身談女人就像討飯的人吃紅燒肉下飯。在我外出讀書的那年夏天,米馃叔叔的弟弟在耕田時,癲癇病發作,死于窒息。他弟媳婦連丈夫下葬的錢也沒有,扔下三個小孩,逃走了。米馃叔叔找了六天,才在一個遠房親戚家找到。

  弟媳婦成了他的女人。米馃叔叔像一頭耕牛一樣干活。他的頭發和胡須,從油黑變成了苞谷須的顏色。每年年夜飯過后,他會來我家,他是躲債的。他是個樂觀的人,說,等華華有出息了,問題就不大了。華華是他的侄子,還在讀初二。華華三兄妹成績出奇的好。米馃叔叔說,就是做死了,也要培養他們讀大學。在我到市里工作的第二年,快過年的時候,米馃叔叔找到我,說:“你給想想辦法,我年都過不下去。明年開春,華華的學費還沒著落。”他穿一件破片一樣的棉襖,黑黑的棉絮油油地翻露出來。我說,我給鄉政府說說,叫民政支持吧。我領著他到飯館吃飯。他腳上的解放鞋濕濕的,因為冷而佝僂著身子。他的臉像懸崖,孤絕,貧瘠,鋼硬。他把四個菜全吃完了,菜湯倒進碗里,脖子一仰,一口喝了。他說,他已經好多年沒吃過這么有油的菜了,只是飯軟了些。他要吃那種硬硬的飯。他是個愛說笑的人,他說:“我問你,是錢好,還是米好。”我傻傻地笑了起來。他又自言自語地說,米好,米好,有米,人就不會死。米馃叔叔養了一頭牛,他靠耕田養家。到了忙季,他晚上還耕田。他老婆在前面打著火把,他在后面扶犁趕牛。耕一畝田,二十塊錢。前幾天,我母親對我說,米馃叔叔在今年四月死了。我很驚詫。我母親說,米馃和易冬一起去坪塢耕田,易冬在上丘,米馃在下丘,邊耕邊聊,聊聊,下丘沒了聲音,易冬回頭一看,米馃伏倒在田里,易冬慌忙去扶他,他的身子都硬了,滿臉泥漿,手里緊緊拽著牛繩。我母親說,米馃是做累死的,他吃一碗飯,真不容易,一個女人的兩個丈夫,死法一樣,是命。米養人,更傷人。

  米,是那樣的美好而慘烈。它向上生長的路蜿蜒綿綿。我目睹過它一個一個腳印的行走。米是父性的,血性澎湃。楓林的每一個秋天,在向上生長的路上,米的行走恍若苦役。

  黑夜盛大,從大地上升起,又降落。秋天,月亮長滿苔蘚。在野草馥郁的村郊,一支枯死的蓖麻把黑夜舉過頭頂。盈盈的月光打在臉上又痛又寒。頎長的稻葉彎曲,懸一滴露水。饒北河在起伏,秋風向兩岸鋪展。父親,二哥和我,匆匆用過晚飯,一閃一閃地彎過村郊,來到自家的田里。初秋干旱,饒北河的水并不能解決兩岸的旱情。尤其我家在高處的水田,都要靠水車灌溉。

  蟄伏在渠里,是一架疲憊的水車,仿佛勞累過度的耕牛癱在水里休息。曠野冷寂,四周的遠處有忽明忽暗的荒火。水車是杉木制的,龍頭橫一桿膀粗的圓木作扶手,底座是轉軸,中間楔一個篩大的軸輪,兩邊按上棕兜挖的踏腳,龍骨呈半封閉,長約二十米,寬、高約半米,葉片因為軸輪的拉力,把低處的水經龍骨帶往高處的田野。

  父親和二哥,一左一右,雙手把著圓木扶手,肩上聳立圓月。他們細聲地談論水旱與收成,腳在踏腳上飛快地跳動,水嘩嘩地往田里吐,木鏈咿咿呀呀。我則守一條二華里長的水路,把塘里的水引進渠里。他們就像兩只鳥,貼著大地飛翔,翅膀振動的聲音在黑夜這只巨大的琴箱里逡巡,久久不息。月亮是一副行囊,掛在我們的肩上。黑夜是大地隱晦的部分,被勞作的人見識。

  有時,我也會頂替他們中的一個。常常是父親主動離崗,他摸索著,爬下龍頭,雙腳不停地抖擻,慢慢地挨低身子,在路邊生一堆火。火堆邊的父親,清瘦的臉映襯著黑夜的倒影,村莊不遠,阡陌縱橫像一張大地的網。那是一架老舊的水車,扶手光潔油亮,它不知澆灌了多少水田,也不知消耗了生命中的多少長夜。我尚年幼,很快就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體力不支。而二哥已經靠在扶手上鼾睡,腳仍然有節奏地一高一低地踩踏。父親頭發稀疏,披一件秋衫,搓著干癟瘦硬的手。仿佛他只有沉默,才能呼應曠野無邊無際的冷寂,和冗長的黑夜。火堆邊的臉卻被放大,成為生命惠存的輪廓。我突然熱淚盈眶。我想起父親焦灼地在糧站門口排隊,把剛收倉的稻谷賣掉,送我到縣城上學。腳下的水車轉動一條綿綿羊腸村路,祖祖輩輩,厚實的腳在一根軸輪上周而復始,無窮無盡。他們隱身在大地,被黑夜暫時收藏。曠野,饒北河,我看見稻子在生長。一架水車把蒼老的身子佝僂在渠里,深深地佝僂在命運之中。田里的水滿了,天也亮了。曠野只有灰燼的余溫在縈繞,一塊黏結的牛糞在冒煙。昨夜的一切仿佛未曾發生,仿佛只是稻子揚花時幾聲輕輕的喘息。

  我們所謂的源頭,其實就是米。米仿佛是一條亙古的河流,呼嘯而來,寂滅而去。2004年9月下旬,萬年縣舉行國際稻作文化節,我去了萬年仙人洞和吊桶環遺址。仙人洞是個石灰巖溶洞,呈半月形,可容納一千多人。吊桶環位于溶洞南側山頭上,形似吊桶,是原始人的屠宰場。1995年,中美聯合考古隊發現了打制和磨制的石器,骨器,以及人類最早的陶器,記事符號的骨標,更令人驚奇的是,出土了大量的栽培稻化石,距今已有一萬四千年,是迄今為止地球上發現最古老的稻作遺址。稻化石把萬年前的人類原生態呈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手足無措。在這條時間的鐵鏈上,米緊緊地把我們黏結在一起。很難用一個詞去形容米,它在人類的演變史上,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它一粒一粒地繁衍,一季一季地生長,一餐一餐地喂養。是米書寫了人,是米還原了歷史。歷史上,所有的農民起義,不僅僅是為了政權,更是為了米。誰掌控了米,誰就掌控了命脈。米等同于話語權。米就是生命中最高的帝王。我們血管里流淌的是什么?說是血液,倒不如說是米漿。或者說,血液就是米漿。

  而我們對米的描述,是那樣的唯美。“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800年前,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騎著高頭大馬,夜行在上饒縣的黃沙道上,當他跨過溪橋,看見茅店村鷓鴣鳥一樣安臥在稻花環抱的田野中央,他脫口而出。一個縱情于酒肆的人,他看不到埋在泥漿中的臉,看不到磨圓開裂的手指。辛棄疾也不例外。米包裹著曠古的黑,無窮無際。它就是稻田深處的背影,瞬間被雨水淹沒。而在我們的眼中,它是潔白的替代詞。是的,米,一個閨房(谷殼的一個象征)里的女人,圓潤,豐滿,在蒸汽的沐浴中脫胎換骨,成為至上的美人;米,一個子宮(谷殼的另一個象征)里的胚胎,它的發育使人疼痛,也使人幸福。

  從小到大,我的胃口特別好,按我母親的說法,是我童年時期紅薯吃得多。母親說,胃腸像下水道,不斷地通,才會不阻塞。那時經常斷糧,紅薯成了主糧,紅薯切成粒狀,曬干,蒸飯時伴一些,通常是一半米一半紅薯粒。我大姐端一碗飯,坐到門檻上吃,把紅薯粒撿出來,喂雞。我祖母看見了,就用筷子打她,邊打邊罵,說,紅薯又不是老鼠藥。大姐打開飯甑,看見紅薯就哭,蹲在地上,抱著頭。我吃飯,覺得特別香,慢慢嚼,有甜味。人生在世,沒有比吃飯更幸福的事,也沒有比吃不下飯更痛苦的事。一個人,對米飯的態度,可以說是對生活的態度。一個厭食的人,唾棄米飯的人,我會說他(她)是一個了無生趣的人。

  我對米最完整的版本記憶,源于一個水碓房。水碓房位于村后的澗溪邊,低矮,窗戶闊亮。澗水引到蓄水槽,閘門一放,水嘩嘩嘩地瀉到轱轆上。轱轆有三米高,是厚實的松木制的,轉動起來,會有咿咿呀呀的響聲,像一支古老的歌謠。轱轆的輪葉,呼噠呼噠地打在舂米的吊頭上。舂槽是花崗巖挖出的凹穴,而吊頭是圓而粗的杉木柱,米倒在凹穴里,吊頭很有節奏地舂下來,一下一下。楓林人說,舂米就像媾合。吊頭有四個,不用的時候,各用麻繩吊在梁上,像一群馬,整裝待發。水碓房到處是糠灰,還懸著透明的蜘蛛網,麻雀撲楞楞地飛來飛去,嘻嘻地叫,猶如一群偷吃的孩子。曬透了的谷,倒進凹穴,慢慢地碎,再倒到風車里,吹,一籮是米,一籮是糠。守房的,是一個老頭,有六十多歲,個子高高大大,常年吃齋,臉色是米瓜的那種蠟黃。他像個禪房的老僧,頭禿光了毛,手里拿著蘆葦掃把,一遍一遍地掃地上的糠灰。舂一擔米,給他一升。他是個孤寡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老婆死于哪一年。他有一個兒子,叫春發,還沒結婚就死了。春發和一個叫幼林的人打賭,他說他能吃三升米的糯米馃,幼林不信,幼林說,你吃得下,我出三升糯米,再出三升,給你帶回家。打賭的那天晚上,幼林家圍滿了人。打馃的人趁人不在,吃了兩個,有人碰見,說,爛是爛了,好糯米,就是糖少了些。春發吃完了糯米馃,被人抬著回家,那天晚上就死了。村里人說,春發好福氣,是撐死的,來世不會做餓漢。后來村里通了電,機器取代了水碓,春發的父親到山廟里做了燒鍋僧。水碓房推了,墾出兩分田。我年少時,經常去水碓房玩,把牛放到山上,就幫老頭種菜。不是我多么樂于敬老,而是老頭會炒一碗飯,給我當點心。坐在菜地的矮墻上,稀里嘩啦,一碗飯沒了,我把他的菜湯也喝完。他有時會摸摸我的頭,不說話。我覺得他像飯一樣慈愛。

  村里有一個殺豬佬,一年到頭殺不了幾頭豬,不是他技術差或品德有問題,而是能吃得上肉的人沒幾戶,要吃,就從鹽缸里切一塊咸肉,燉燉菜。殺豬佬矮矮瘦瘦,愛喝酒,一喝酒就流鼻涕,一副想哭的樣子。她老婆也矮,挑糞萁拖著地。她有一群兒女,兩年一個。殺豬佬又做不來農事,更干不了重活,吃米飯也成了問題。有一天晚上,在殺豬佬的柴垛里,一個賭博回家的人,捉到一對男女光著身子野合。男的是一個癩痢頭,老單身,女的是殺豬佬的老婆。第二天,村里都流傳了這個事。事情就是這樣,壇子里的煙霧一旦打開,便散得到處都是。這個干辣椒一樣的女人,只要有男人找她,她都要,在菜地,在巖石洞,在油茶樹下,在河埠。殺豬佬打了她幾次,用刀柄抽。抽也沒用。她裸露著脊背上的傷口,坐在門檻上,給路過的人看。同情的人,用豬油給她搽搽,她會抱住別人,說:“我又不是天生淫蕩的女人,我又沒犯法,為什么要這樣打我。我和男人相好一次,就收一斗米。我沒辦法,孩子餓不住啊。”他就不再打了,當著什么也沒發生。他喝醉了,逢人就說:“我的矮X是個糧倉。”

  很多時候,我是這樣理解的,一個熱愛大米的人,必然是一個感恩生活的人。我回楓林老家,一年難得幾次,母親忙這忙那地為我燒一桌子的好菜。我過意不去,我對母親說,我回家就是想吃飯甑蒸的飯。我說的也是實話。我想象不出還有比這個更好吃的東西。飯甑是杉木板箍的,上大下小,圓圓地往下收縮,打開蓋子,蒸汽騰騰地往上翻涌。飯香裊裊,滾滾而來。米完全蒸開,雪一樣白,相恩相愛的兄弟一樣緊緊地環抱在一起。仿佛它們曾經受了無窮的苦難,如今要好好地享受血肉恩情。這樣的記憶也相隨我一生——母親把一天吃的米,倒在一個竹萁里,放進清水,使勁地晃動,米灰慢慢地在水中漾開,米白白的,圓潤,晶晶亮亮。鍋里的水已經沸沸地冒泡,蒸汽一圈一圈地纏繞在房梁上。母親把洗好的米傾進鍋里,蓋上蓋子,旺旺的木材火熊熊地煮。鍋里的清水變白,變稀,變濃,膠一樣,母親把米撈上來,晾在竹萁上,到了中午,用飯甑蒸,成了生香的米飯。剩下的羹水切兩個大紅薯下去,煮爛,我們吃得稀里嘩啦。

  米飯不軟不硬,酥酥綿綿,細細嚼,有淡淡的甜味,不用菜也可以吃上三大碗。小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建一個大谷倉,里面堆滿了稻谷,怎么吃也吃不完。然而,美好的生活似乎并不需要谷倉。我現在的家里,一個20斤的鐵皮米桶,可以應付一個月。沒有米,打一個電話給樓下的超市,他就五分鐘送到。

  不知道是否可以這樣說,一個沒有看見米生長的人,是沒有家園意識的。一個有家園意識的人,當他再也看不見米的生長,他的內心是恐慌的。

  現在,無論城市還是鄉村,生活都變好了,米成了賤貨,一百斤米換不到半只鞋,討飯的人也不要米,嫌背在身上重。人種田是受苦,米出來了又遭罪。有些減肥的女人,不吃飯,只吃水果,或藥丸。我愛人的一個同學,差不多有一年沒有吃米飯啦。她有些胖,怕有錢的老公嫌棄她,她只吃水果,她覺得米是她不可原諒的敵人。她嫌棄米,米成了原罪。

  米假如有人一樣的心臟,必然是一顆痛苦的心臟。它有兩種顏色的肌膚,一種是紅色,一種是黑色。紅的是熱血,黑的是傷病。然而,米呈現給我們的,是珍珠一樣的皎潔,讓我們忍不住伸出雙手,捧著它,久久不放。

  2005年5月30日——6月2日

  2007年4期《人民文學》

編輯:張愉
來源:大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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