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醫生
鄉村醫生有一把紅得發亮的吉他。每次我看到他坐在床前彈奏,誤以為他是個校園歌手。他彈得不很專業,但很深情,粗黑的長發遮掩了半垂的臉部,貼著膠布的手腕有節奏地敲打著顫抖的琴弦,空氣里布滿了福爾馬林的氣味,和冬天爐火的煤煙味。這個時候,村莊外的行人很少,村口馬路結著白白的冷霜,栗樹的枝條像被電擊的動物的肢體,劇烈地抖動著,冬季的田野上空,云翳灰暗,天空傾斜。
他的診所在村莊的路口,老遠可以看見白色墻面上一個鮮紅的十字。通常他的門口聚集著無聊的人們,前來聽診的少婦若無其事地將架在乳房上的紅色線衣放下來,目光呆滯地望著門外,而他將聽診器從耳朵上取下來,余溫尚存的手擰開筆套,在便箋上奮筆書寫。這雙手多少次從一幅幅病體的雙乳間抽出來,然后插在口袋里,像害羞的貓頭鷹一樣窩在暗處。我曾經握過這雙白皙、修長的手掌,在這個村子里,我們更像兩個閑人。相對悠閑的職業賦予我們相近的氣質,對自由和書籍的共同熱愛,使我們成為了兩個可以交談的人。他的桌上整齊地擺著一些醫學書籍和路遙的小說以及一本《東周列國傳》。一本人體解剖書已經書頁翻卷,封面殘缺不整,里面畫著許多紅藍圈圈、線條,好幾處空白的地方寫著同一個女人的名字;有一頁繪著女陰的插圖旁邊,濡染著黃色的斑點。診所散發著一股潮濕的、腥膻的氣味,散發著一個單身漢身上躁動的體味。
他的妹妹,坐在我班上后排愛笑的女生,身體已經呈現出青春期的豐滿,每天上課時顯得神思恍惚。有時晚自習我去教室察看,走到她身邊看到她在一本筆記本上入迷地寫著“詩歌”。當她發現我,急速躲開的眼睛里閃過驚慌和嫵媚的笑意。
我是個對學生寬容而隨意的人,從心底里認為自己并不適合做教師。我的生活凌亂、沒有方向,對職業缺乏熱情,整日在空洞的內心里度過。我還沒有嘗試過談一次戀愛(總覺得那是件多么遙遠而不現實的事情)。我每日堅持寫作,但又對自己非常不滿意。我的隔壁住著一個不需要教課而領著全額工資的老師,他患有精神分裂癥,每日緊閉著房門,房間里經常水流成災,但卻能準確無誤地踩著鐘點到食堂去打飯吃。多年以后,我離開了這個學校,幾次在縣城的馬路上遠遠看到他,像卓別林一樣邁著奇怪的八字步,他看到我時嘴角囁嚅著似乎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就走過去了。
周師傅有一些簡單但實用的智慧,他用竹片給每位教師做了一個牌子,掛在一個小黑板上,需要用膳的老師,需要事先把背面寫著自己名字的竹片翻過來。我的患有神經分裂癥的鄰居,總不會誤了自己的口糧,每次都可以看到第一排末尾他的名字:賀鳳儀。他的父母多次將他送到吉安市精神病院,每次回來情況變得好些,甚至還與劉老師的老婆蕓嬌開起玩笑,但總是維持不了多久,便又開始惡化。他原來考取的是一所名牌大學,沒有讀完,因為神經分裂,給送回來了,又不知什么原因安排在這個中學。
我有時會到診所去,坐在他骯臟不堪的床上,和他談論疾病、女人,或者什么也沒談。我忘了介紹他有一條殘疾的右腿,緣于少年時經歷的一次車禍,他讀過高中,高考落榜后復讀過兩年仍然斬戟。而他的妹妹,成績也是差強人意,但她早已做好讀完初中去廣東打工的心理準備。有一次,他對我說如果能夠做一名老師,他將感到非常滿足——他羨慕我有一份穩定的職業,而我卻總想著離開。
我們都是生活在病態里的人,對生活失望,又極度自閉,沒有緣故地嫉俗憤世。有時我感覺在某種程度上,我和我患病的鄰居,沒有多少本質上的差別。鄉村醫生三十出頭了,還沒有成家,以撫摸病人的乳房為樂事,他的臉蒼白、猥褻,內心一定沉淀著許多的陰暗。平常他是個默不作聲的人,是個喜歡干而很少說的人。房間里惟一的窗戶冬天緊閉,呼呼叫的北風被拒之門外,仿佛里面是個與鄉村無關的世界,但總會有急迫的敲門聲,將他從床上驚醒過來,翻身坐起,套上那件(仿佛多年未洗的)白大褂,翻開病人的眼皮、查看舌苔、熟練地將聽診器套上耳朵、鎮定而嚴肅地詢問。那樣的時刻,在我眼中,他看起來像個陌生人,仿佛從一種呆滯的氛圍里抽身出來,一根將枯的枝條重新煥發了彈性和生機。
實際上他并無把握處理那些難度稍大的病癥。他完全是出于對醫學的好奇而自學成材的。他的診所矗立在村口,只是使村莊感到一絲安慰,好像看起來能夠使局部潰瘍的村莊得到醫治,其實完全是自欺欺人。但村莊需要這樣一個存在,來緩解對病痛的恐懼。但整個村莊,包括我和我的鄰居、劉老師、劉老師的老婆、陳老師、醫生,都是有病的人。需要得到撫慰和醫治。
診所緊靠著幾棵高大的香樟樹,其中一棵已經活過了上千年的時間依然枝青葉綠,樹的身上掛滿了紅色的畫著桃符的布條,黃昏的時候,密密匝匝的烏鴉棲落在樹上,將硬硬的樟果撞落下來,噗噗掉在青煙繚繞的祭壇里。醫學和迷信,在村莊里并行不悖——就像兩種人:留守在村莊的老人,和常年在城市打工的年輕人,他們形成了一個異質的村莊。充滿躁動而又依然寧靜的村莊。錚亮的摩托車、牛仔褲,和牛車、破草帽抵手比肩的村莊。鄉村醫生是為數不多的留在村莊的青年人,他不同于這些燒香迷信的老人,又不同于這些城市打工者。他是個迷失的憤青,又是個舊時代的同流合污者。他眼神的不羈和身上的暮氣交織混合在一起——其實他完全是這個村莊里多余的人。他干著這臨時的職業,但永難糊口(不像他的弟弟每年從南方打工的城市給家里匯來不菲的現金),對于父輩扛鋤下地的生活,他是厭惡的。他在鄉間的位置,與我在學校的感受有著相似之處。
從我學校步行到他的診所,大約需要花費十來分鐘,在這步行的途中,我想了些什么,已經不記得了。
單車愛好者
單車記錄著一個人青春的夢想、存在的卑微感、對遠方小心翼翼的(有時又是激烈的)探尋……一個孤獨者,對單車所寄予的情感可以與相戀的人媲美。有一段時間,我們幾個家在縣城的青年教師(有的教中學,有的教小學),總是周一相邀騎單車去鄉下上班。六、七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像云翳下眩目的日光,劃過空蕩蕩的鄉村公路——這一情景,至今回憶起來,都有一種充盈的感動和幸福感,從公路上可以眺望廣闊的原野,河流,稻田,隱沒的村舍,公路兩旁的林梢,太陽灑下和熙、麥芒般的光輝……其間的女孩,總是得到男士們得體、細心的呵護,她們的白色裙子在車輻上喇叭花一樣吹起,有一個眼睛很黑、很大的,是我初中的同學,我曾經去過她的學校,她是個愛整潔的人,鋪著塑料地膜的房間一塵不染,墻上張貼著巨幅的林青霞、張曼玉的彩色畫報,房間里彌漫著好聞的洗發水的味道——她后來沒有嫁給一個她喜歡的男孩,而與一個苦苦追她的老師結婚了。
漸漸地,這個單車隊伍分裂了,有的是喪失了這種樂趣,有的是有了男(女)朋友,有更為具體和稱心的“旅伴”。到后來,剩下我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路上來回,我的這輛黑色“鳳凰”牌單車成為我最后不離不棄的愛人,每次騎回家,我都會仔細地擦洗它身上的塵土、污垢(它是我參加工作后購買的第一件物品),為它的輪胎被尖利的石子割破而惋惜,它的軸輪、鏈條有些銹跡了我要給它們涂上機油,龍頭上的塑料車把已深深地烙下我的指紋——無論小偷把它弄到哪里,它身上都帶著我不可更改的印記。它像一個有著豐富情感的人一樣,有它的脾性、喜怒哀樂,它也有它的健康和疾病,也有它卓然的氣質和內在的卑怯。多少次我跨著它在照相機前英姿勃發地故弄姿態,很多次它也悶悶不樂,我騎著它去學校,它不是漏氣了,就是掉鏈條——但它也有它幸災樂禍的時候——這條簡易的鄉村公路,縣里要將它拓寬改造成一條瀝青公路,路面被挖開了,坑坑洼洼,有一些路段,自行車根本騎不了——我只好將它扛在肩上步行,我聽得見它在我肩上咯咯地笑著。有一段時間,我跟校長的關系弄僵了,他總給我小鞋穿,我將自己關在屋里生著悶氣,它在角落里默不作聲,用沉默的嘆息安慰我。更多的時候,它用歡快的音節為我的行旅奏樂,讓我忘記世間的不美好,借助它我看到公路兩旁懸鈴木美麗的花瓣,蜜蜂在綠蔭間的嚶嗡,南風吹拂稻田彎曲的姿勢,印象派畫家對鄉村事物產生的偉大而美好的情感——重新感到對生活的信心……
我曾經在一篇《去往一個無名小鎮的公路》的短文里,這樣描述:“我一般是騎自行車去學校,路上的半個多小時,正適合想一些眼前或遙遠的事情。南方鄉間的早晨——山谷間清涼的嵐氣,公路兩邊峭拔的白楊樹,田野里的黃牛以及野獸昨晚留在公路上的新鮮糞蛋,總會讓人陷入到一種傳說中的鄉村的記憶里,時間和現場仿佛并不存在,眼前所見,只是昭示著另外的一個時間,和鄉村……”
偉大的庫切,“他幾乎像修道士那樣自律和勤奮,不喝酒、不抽煙、不吃葷。他騎自行車進行長途運動以保持健康,每天早晨至少伏案寫作一個小時,即使周末也不例外。在冷若冰霜的外表下,他的內心世界非常豐富,大腦思維高度活躍,總是在不停地嘗試新思想,這種活躍與嘗試外化為他腳下飛轉的自行車輪子。庫切是一個自行車迷,在開普敦期間,該城每年一度的自行車賽里少不了他的身影。”(《人民日報》2003年10月31日第十五版)。然而我所喜歡的這位作家,當時(至少我認為)還默默無聞——這當然是媒體和文化交流上的障礙。我在1991年的鄉村擁有這些:詩歌、自行車、青春、夢、黑夜……而自行車是其間的一個中介,它將我與這些事物聯系起來。當時廣西有一本詩歌民刊《自行車》,創辦它的人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非亞。
一個騎自行車去鄉下中學上班的年輕人,在路上會遇見什么?夜行的小動物血肉模糊的尸體(肇事的司機早已遠去,渾然不覺),易發事故的拐彎地段,一個挑擔的無辜的農婦、一個孩子(他有一雙聰慧的眼睛)——一個平常的生命消跡于地球,讓那個闖禍的人終身活在悔恨和歉疚中。這條公路,不很平坦,中間有幾個陡坡,當我的車子爬上來時,汗水已經泅濕了我的肩背,汗水混合著年輕的身體、香皂和油菜花的氣味;當我從坡頂往下俯沖的時候,我的單車像是張開了兩只歡快的翅膀。我的單車超越一個個路上的行人時,我感覺到它的那份驕傲和優越感;有時與對面騎車的人交臂而過,我們互相之間以微笑致敬。有幾次,我的車把剎車失靈了,或者沖撞在一塊石頭上,或者在拐彎的時候沒能控制好速度,總之,我被摔在地上,膝蓋磨破了,單車滑向一邊,后輪還在(像白亮的溪流一樣)轉個不停。一個騎車不斷在路上往返的人,他所見的事物,已與他的生命建立起了某種內在的聯系,他知道前方路段岔口的一個避雨亭,在一排茂密的櫸樹下,有一眼清甜的山泉,山泉前方幾十米處,有一片墓地,經過村公所門口的時候,他經常看到一個穿桃紅色衣服(在門口張望)的姑娘,一個路邊的簡易雜貨店,他有時會停下來買包煙抽兩口又重新上路……他在路上的往返、思考,豐富了他的內心世界。他知道,他現在所經歷的將會被永遠打入記憶的冰窖,他終將會離開這里,離開這條公路,離開這輛單車,在別的地方,繼續不知所終的奔波。
多年以后,我看陳果導演的影片《細路祥》,深化了對單車的認識:在九十年代中后期的香港,八歲的祥仔常幫家里的燕記茶樓送外賣,攢錢買自己喜歡的電子雞,他常常騎著一輛破舊、笨重的單車(與他單薄的身體很不相稱)在胡同中飛奔。祥仔偶遇大陸偷渡來港的阿芬之后,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當警察清理無證兒童,祥仔騎著單車追趕著錯過了阿芬乘坐的警車,車里的阿芬以為祥仔追的是救護車而并不想和自己說聲“再見",一個傷心的誤會令阿芬意識到童年的結束——童年的結束意味著生活的殘酷開始,而生活的殘酷竟源于一場誤會……那輛支在公路和主人公貧寒生活邊上的自行車,像是一件沉默的抗訴道具。這輛笨重的單車,在影片中反復出現,它暗示出生活的諸多況味,有一種震撼人心的效果。
我的這輛單車后來在家里被小偷竊走了,在晴天白日下,他直接從我家的客廳將車子推出去了。這是我掉的第一部單車,伴隨著單車的丟失,我也不斷地將一部分生活給丟失,我丟失的部分,命運并不以另外的方式進行補償。生活在不斷地改變,我已生活在另外一個地方,一個陌生的城市,仍然騎一輛單車上下班。我的女兒也已經出生,并在向祥仔的這個年齡突飛猛進,她常常騎著一輛小自行車在院子里橫沖直撞,而他的父親,還在城市的大馬路上飛奔,這條路,與多年前的那條鄉村公路有著隱秘的聯系,它們共同存在大地上,磨礪著一個人飛轉的車輪,也磨礪他的青春、情感和夢想。
夜訪
我有過幾次深夜在鄉間徒步行走的經歷。
有時是去拜訪僻遠的鄉間某個認為重要的人物;有時是去家訪——當我來到學生的家中時,天已經黑下了,我推開門——一家人從灶間吃驚地站起來,望著我——這樣的情景讓我想起某位巡回展覽畫派畫家的作品,一位出外參軍多年的兒子突然歸來(目光憂郁而滄桑),他的母親驚愕地望著他,包括他的妻兒,用難以置信的(仿佛面對一個陌生人的)目光望著他。而我,仿佛不是以一個教師的身份前來造訪,像是一個漂泊多年的浪子回到了家中,或者是一個失禮的陌生的闖入者。
記得有一位學生,家住在小鎮最邊遠的一個小山坳里(村名叫寒山),一個文靜、拘謹,但功課很好又特別純樸的女孩子。或許是家里境況不佳,輟學了,我被學校安排去家訪,做該生父母的工作。這樣的事,其實在這個中學,是屢見不鮮的,每年不斷有新的學生輟學,我還沒有遇見過哪位能供養得起孩子讀書,而無故讓他退學的家長。學校為了保入學率,總是千方百計做工作,而家長卻是一副欲哭無淚的沉默表情。我不能面對這樣的場景,在冷酷的現實面前,我不能一如既往在無關現實痛癢的幻境中抒情。大部分老師會拿出一部分工資來資助家境貧困的學生,但依然有不少學生不得不過早地告別心愛的教室,而匯入到社會的大洪爐中。
但我在鄉間的夜晚行走,有時也會耽迷于夜晚的沉靜和神秘、周圍事物的秩序和美麗,而渾然忘記了此行擔負的并不美好的任務和將要面對的無從把握的結局。從學校到寒山村,要走一條山路(我印象中似乎一直在山脊上行走),路上要花費的時間,超過了兩個小時,我難以想象,我的學生們每天起早貪黑在路上奔走的情形。對于我來說,夜行的新奇感,喚起了我對鄉間的純樸熱愛,越過現實的困囿、無奈,暫時將身心完全投放到自然的情感中時,我還是感覺到她的那份驚人的美麗。路兩邊比較多的是油茶林,已經掛滿了沉甸甸的油果——我記得母親有位要好的朋友,是一位上海下放來的知青,這位可愛的女士初到我們這個地方上來時,發現滿山的油茶樹結滿了紅紅綠綠的果實,以為是蘋果樹。她震驚于這個地方人的“愚蠢”、“落后”——有一天晚上她到山上偷采了很多茶油果躲在被窩里吃——結果落下一個很大的笑柄。我在路上行走時,回味著這個故事,竟無聲地笑了。夜風吹動著颯颯作響的芭茅,而樹葉像是涂上了一層油漆,黑亮亮的,整個山上沒有一個人,只有我的影子在隨著我的身體前行。我感覺到一種孤獨的甜蜜。置身在一種廣大的黑暗和宇宙無窮無盡的疆域里,更加清楚地看到自身的“存在”,卑微,孤獨,但有幻想。像一朵藍色的火星,在秋夜照亮……夜空像一面彎曲的鏡子,滾動著雷霆、烏云,和一個仰望者悲欣的淚水。
我不記得那次,是家訪完回到了學校,還是被家長挽留宿在學生家里。學生的父親被檢查出患了重疾,需要一筆很大的費用來治療,已經無法繼續供養她讀書——而她自己也已做好去去掙錢給父親治病的決心。我很無奈,這是一家生活困難但很溫馨的家庭。父親種幾畝薄田,農閑時,到山外找點活做,有一個女孩一個男孩,分別讀初中和小學,母親是個寡言而美麗的農婦,疼愛自己的孩子,懂得計算著細水長流地過日子。但命運還是無情地給予一擊,使一個原本溫暖的家庭充滿著憂愁……但我的突然造訪還是讓一家人感到一絲驚喜。夜風拍打著暗黃的窗框,我們圍著火塘,嘴里不惜對孩子的溢美之詞——而她緊抿著紅紅的嘴唇,這個懂事的孩子,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不讓它落下來——
請讓我暫時離開這個令人傷感的夜晚,到另一個春夜的村莊去。
我的一位交往多年的詩友,在一個叫做周家的小學當老師,因為一組詩歌《我在鄉下教書》獲得了一個刊物的詩歌獎,邀請我前去談詩。那是一個與我的學校隔著四個縣城的鄉間。我那次趕到他的鄉鎮,天已經很黑了,從鄉鎮到他的學校,還有十多公里的路程。但那被詩歌和友情照亮的內心,給了我一種夜行的沖動,我沿著贛江的河堤一直往他的學校走去,這個自命為贛江之子的人,他在信中不斷地向我描述過的學校旁邊的贛江,現在在我的腳下激喘地流淌,贛江寬闊,滋養著萬物的生命、潤澤著鄉土和文明,水流的方向與我相反——這里仿佛就是遠方的一個起點(“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海子),我數落著對岸的燈火,把它看成燦爛的桃花。夜行船在江里突突地響著,讓我感到這個世界始終有人在你身旁。三年前,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列車馳過一個年輕天才的身軀時,北方夏夜的天空持久地搖晃。而詩歌照亮的夜空依然明亮。詩歌是對抗平庸的尺度,是青春的氣質和生命的良知,在某種意義上,所有的詩人都是大地上的夜行人。多年以后,我和這位詩友都已經放棄了寫作詩歌,我們的激情夭折于自身的迷失,當我們說“我們試圖與生活和解”時,那是出自于對平庸的妥協。我一直未對師友說出那晚在贛江邊禹行的感受,當我們已經能夠茍同于生活的霧障,我知道,一個因為詩歌上路的夜晚,已像一把銹蝕的刀子,早已佚失于舊日的河流。
我還拜訪過一個護林的老人。他參加過抗美援朝,胡子白了,會唱幾曲地方戲,兒子是個挖煤工人,幾年前死于一次坍塌事故,兒媳婦跑了,留給他一個年幼的孫子。他還活著,而且看起來那么健康,還能夠活到足夠長的歲數。盡管根本無法抵擋那些偷盜的伐木者,但他還是那么盡心盡意地干著這份工作,已經不是出于職責,而是純粹有份事做,以打發時間。他活的開朗而盡心,這是讓我對他著迷的原因。有一段時間,我多次到那山腳下的小房子里去,聽他聊一些舊事;窗外,山風響亮地搖晃著松枝,溪流繞著木屋潺潺流淌,時間顯得久遠,空曠,深邃。在一個個虛靜的夜晚,我對時間充滿著敬畏,其實我對它也可能一無所知。
傍晚,在一家外面下著雨的小酒館
周末的小鎮。像下在電影銀幕里的無聲細雨。小酒館。……
一扇適合沉湎和懷想的木格子窗,音樂在冬天的黃昏暗香浮動,幾個陌生人(他們已埋單離去),雨水落下來,在所有敞開的地方形成水渦,事物越來越暗,并不是因為黃昏的緣故。我讀過關于黃昏最好的詩歌是:
馬兒在草棚里踢著樹樁,
魚兒在籃子里蹦跳,
狗兒在院子里吠叫,
他們是多么愛惜自己,
但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樣清晰,
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
——楊鍵,《暮晚》
雨水中,事物寂靜幾近虔誠,灶上的火苗深情地舔吻著鋁制酒壺的底部(空氣中溢滿了新釀的米酒的芬芳),灰暗的墻壁像往昔的一個灰暗的年代,它通過年畫、對聯、刀痕累累的木桌,在無聲地述說,店主(把酒壺從灶上提下來)靠著柜臺睡著了,他的姿勢使身體往一件平常的家什靠近,在微拱的暗黃的木板隔成的天花上,雨水在悄悄地滲透。哦,時間,是個多么無用而難以描繪的詞。所有的事物,都在時間之內,又在時間之外,所用的事物都在雨聲中產生關聯,又彼此孤立。所有的人聲消褪,只有在雨聲中放大的事物在黃昏里凸現。所有關于人世、命運的詞匯,在雨水中熠熠發亮……街上疾馳而過的汽車里,旅人的愁緒比黃昏更濃、更稠,他與酒館里靠在窗前的男子對望了一眼,在一閃而過的對視中,有著相似的無望和驚懼!仿佛分別看到另一個漂泊的/停頓的自己……在情人肌膚上劃過的雨珠也在草葉上迅疾滾動,雨聲是大自然一個微弱的(也可能是響亮的)節拍,雨珠是天空傾瀉的淚水,落在大地的肩膀上。我在黃昏的酒館里,懷念每一位曾經相遇的少女,懷念她們星星一樣的眼睛和潔白面龐,每一段(哪怕是一瞬間的)情愛,都在雨聲中無限地放大、繁殖。我愛過她們哀傷的眼神、柔弱的肩膀,我愛過她們蒼白嘴唇和小小的心事,愛過她們的善良和詭詐。我看見玻璃上,霧汽暗自聚集著/凝結著。伸出手指,我把自己的影子/像灰塵一樣輕輕抹去……(三子)。現在,一切都暗下來,灰亮的街上,黑夜,從遠方向近處聚攏。
……往昔在向手中的杯碟聚攏。但更冰冷,更狼藉。鄉間的小酒館,讓人在漂泊的行旅中短暫地停頓、眺望。偶爾,我聽見酒館里有人在大聲爭吵、面向黑夜大放悲聲,掀翻的桌子底下,玻璃尖銳的叫喊,受傷的手指,喝斥,血。像是一本小說的情節。兩個酒入正酣的好友撕扯起來,那些壓抑的不滿和怨恨,像拖泥帶水的蓮藕一樣也牽扯出來了,真正的仇恨產生了,隨著酒勁竄上頭頂。我愛這些壓抑的人,我愛他們簡單、粗陋、有滋有味的生活。平常他們不吭一聲,悶著頭忙心中的活計(他們懂得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們的生活被設定,在一個極小的范圍內心安理得地過著,有憂傷,有悲切,也有他們的欣喜。他們有他們喜歡的女人,但不善表達,弄巧成拙,他們有他們的善良和愛!在一種約定俗成的生活的禮儀中,與簡單的事物——田野、河流、青草、白天和夜晚,相親相愛。
回憶制造了另外一種被詩化的生活場景;我們在痛恨和愧疚的回憶中成長。我說,我愛這鄉間淳樸的事物,花瓣上太陽的光亮,修理鋪自行車上的斑斑銹跡,木頭的紋理,河流的怨氣……我愛這狼藉的卑微的生活,愛我書房(宿舍)坑洼的地面,裂縫的天花板,被手肘磨得溜光的桌面上我喜歡的書籍,角隅里的彎曲的啤酒瓶蓋,隨手寫在床頭寫下的詩句(當我重新默念時又恢復了那晚的心跳),我愛我窗外的風聲,窗臺上的釘子、落葉,陷入在磚墻中的窗框,清晨的眼神、落日的鐘聲,秋天里彌漫在屋中的山霧、冬天鉆進被窩里的風雪,入夜村莊里婦人的催眠曲、人群騷動中驚慌的狗吠,草尖上的雷霆,舊相冊里的天使……我有一盤磁帶,是日本吉他天皇木村好夫的,里面有支曲子我反復聽了好多遍:《兩個人的小酒館》,我迷戀他的老,迷戀他曲子里飄零的櫻花、歲月的風聲、痛徹肺腑的回憶情調。我迷戀晚年的薩特(他是咖啡館的常客)、都柏林的喬伊斯,迷戀法國印象派畫家對酒館氛圍凄清(或糜爛)的渲染。我迷戀光陰,和光陰里留下的低微、傷痛的片斷……
入夜,小鎮上亮起了黃色的燈火——通過多年以后的電腦屏幕打量,像是電影里的鏡頭,一個踉蹌的人扶著門框出了酒館,他很年輕,生活對他來說充滿著種種的未知,然而,那一晚,他的背影有著許多年以后才有的滄桑;酒店門口傾瀉的燈光照亮了他的身影,但在片刻之間就閃進了濃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