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窯的日子,二妹就回來了。全家人都陪著笑臉,把她當賓客似的圍著她轉。飯碗只多了一個,菜卻多添了幾樣,我也跟著瞎高興。
吃完飯,秦伯和小馬子合伙用力,把窯架子從窯爐里推出來,那架子差不多有兩丈長,二妹支起一條腿踩在架子上,嘴里叼著煙,用手眼指揮秦伯和小馬子滿窯。秦伯這時,竟不像是二妹的爹,像個小工,和小馬子一般規矩聽話。
滿窯最有講究,滿窯滿的不好,火路不暢,一窯瓷器燒出來便會全部“倒窯”,那種晦事,便像種田的辛苦種到水稻揚花抽穗,突然一場潑天洪水不由分說就來了,堤塌田毀,竟然顆粒無收。亦像寫者碼字,白天黑夜,幾十萬字嘔心瀝血,熬到眼睛發干,卻被編輯出版者一句話就給輕易斃了。
這滿世界的行當,原也是到處都有狀元榜眼探花,二妹是女中豪杰,滿窯高手中的高手。
而我,只認得大器放后,小器放前,安排火路要前緊后松這一條死理。這條死理人人都懂,窯中的火路卻是左奔右突,上騰下翻,活活的一條龍似的,哪里是死理能掐捏得住的。就像舊時作文章,起承轉合秀才皆知,卻是誰又能大筆一揮,就瀟瀟灑灑甩出一手錦繡文章來的?
二妹就有這個本事。從十年前的歲月在國營窯場干起,到現在自家家里承包,她滿的窯,竟從來沒有倒窯過。所以,熟悉一點的陶藝家,寧可請了小工挑擔,都把東西擔到這里來燒。如果瓷坯和釉料沒有問題,九成的把握就到了手。景德鎮窯業近年來都不景氣,往往無利或只有微利可言,許多人都改了行,秦家的窯場一直維持下來,便是靠了二妹的膽氣和靈氣。
秦家姐妹,都有靈氣。但勝照和小妹,只將那靈氣用在畫筆上,連眉眼都生得秀氣,只有二妹,像個大眉大眼的男兒,卻是將靈氣都灑在燒窯的男人行當上。三姐妹來家的日子,小妹靦腆無言,勝照只和母親拉家常,唯有二妹,抽煙喝酒,上天入地,像是要把家里攪翻了似的。一樣的天地,滾動出白云和烏云,一樣的父母,養出性情兩樣的女兒來,讓我看著有趣。沒見二妹時,我一直以為秦伯是秦家窯爐的主兒,一開始但凡我有關于燒窯的疑問都是問他,平素里話不多講的秦伯,也是很樂意告訴我許多燒窯的絕竅。
二妹來了,秦伯就很自覺,很少開口談燒窯的那一點知識。點火以后,他只老老實實地在一邊監測火溫,不敢馬虎。二妹不在身邊時,他才教我在觀火孔中看瓷的色澤,看黃金紫玉在火中的千變萬化,但終是火嘯似語,蟲葉成字,我卻看不出也聽不明白,眼面前永遠只是一片熱騰騰的火光呼呼地燒,后來我懷疑秦伯實際上也只是看見一片呼呼燃燒的火光。只有二妹才是真正能看見里面虎踞龍盤的天地,正起著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滄桑。
當滿窯的架子堆得高高時,就要關窯門了。點火前,二妹一臉的虔誠,我們都躲的遠遠,怕不小心說錯了什么得罪了窯神,招惹二妹罵人。
那時窯爐里還是一片黑暗。側耳聽去,似有點點風聲,那是火神將醒未醒的前夜。當火焰漸漸騰起,觀火孔也漸漸有了熱氣,此時神道闡幽,天命微顯,直待火龍翻身躍起,在窯爐中游走生風時,二妹才像舊戲文里帷幄已定,將士們都已披掛上陣的諸葛軍師,一臉的無謂淡泊了,好像勝負在她心中,早已有了定局。
滿窯時,我總是很想走二妹的門路,讓她盡量先將我的瓷器堆進去。我好言好語地對二妹說,差不多算是低聲下氣了,二妹卻一臉的倨傲,不理會我,我就去找秦家伯母,秦家伯母笑微微地對我說,現在瓷坯都噴了釉,如何認得出?下回我記住叫小馬子噴釉前悄悄將你的瓷另放一邊好了。噴了釉的瓷坯,大大小小放在一處全是一色的白,但我知道哪件是我的。秦家伯母卻以為我不知道她怕這個女兒,不過我也沒轍,只好由著二妹。這時候的二妹,誰也不能拿她怎么樣,誰也不敢拿她怎么樣。
二妹至今單身,卻常有一大幫男女朋友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不滿窯的日子,二妹在外面忙些什么,我不知道,秦家父母也不多問,畢竟兒女大了,自有他們的天地。但至少二妹是很熱愛自己這一行當,為自己燒窯的本領自傲的。記得第二回我來窯場,已經開過窯了。晚上二妹趕回家吃飯,大著聲氣很自得地問我那批瓷燒的如何?那是我在窯場畫的第一批瓷,我自己都沒想到可以燒的那么漂亮。我卻也不說好的如何,就只管笑著拿酒來敬她。沒想到二妹一把奪了我手中的酒,另去找了兩個大杯,滿滿倒了要和我對飲。勝照忙代我向二妹求饒,二妹不理,自己先將一大杯酒干了,冷著臉對我說:“就看姐以后的瓶子要不要我燒了!”我也不怕,端起杯子就將那酒喝了,酒氣沖上頭時,我看見二妹的臉上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