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門
很多事物就是這樣,存在于想像中更能產生持久的向往。比如天安門,它那么早就借助于課文里象征性的修辭手法或歌聲里的感召力量,牢不可破的矗立在我們幼小的心間。我父親說他小時候學的第一篇課文和唱的第一支歌兒都與天安門有關。我也是。還有我女兒也是。我聽父親唱,自己也唱,女兒還唱,我們一起唱。時間就在《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歌聲中,淌過了五十年、六十年。父親說,我這輩子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北京,去北京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天安門了。怎么跟我女兒現在的想法一模一樣?她一說起北京就會唱起那首歌,然后問我,什么時候帶她去北京看天安門?
而我,也是盼了三十五年,終得實現。那天,我第一次坐車從天安門前經過,沒有停下來,只是扭頭張望,如漆的目光把天安門快速刷了一遍。第二天,我決定要去看天安門。天安門前,站滿了和我一樣的人。別人的身影進入了我的鏡頭,我的身影也進入到了別人的鏡頭,我們的背景都是一樣的。我在廣場上張望,我在很多人的臉上尋找,我從金水橋上走過,我在深深的門洞里穿梭。天安門從課本和歌聲里走了下來,就在我的眼前,看起來并沒有我想像中的那么宏大,卻仍然裝滿了我的鏡頭和瞳孔。
我在天安門前的攤鋪上,買了一個心型生肖掛件,用電鉆筆刻上女兒的名字,我要作為禮物送給她,心型里的“天安門”三個字是她最早認識的字。
故宮
故宮是一個帶有緬懷意味的名詞。在那個帝國時代,它叫紫禁城。皇宮的威嚴和崇高,盡蘊其中。北京,現代與古代都走向了極致。而今天,我們要走的是時間的反方向,在這樣一座絕世宮闕里,讓時光之塵把自己埋藏。
故宮,一座又一座一宮,各種名字的宮。把兩朝帝國的內核團團包裹。權欲在這里亂躥,從一個宮躥到另一個宮,從一個人的心里躥到另一個人的心里;等級在這里排列,猶如漢白玉鋪成的圍欄和臺階,無數人的命運在這里上上下下;帝制在這里構建,圣諭、遺詔、密謀、暗戰、讒言、枕邊風、你死我活等等在這里充分攪拌、出爐,然后作用于四海之內。
而現在,上帝的手,把這一切都拎走了。只留下一座故舊的宮。宏大、蒼老、落寞。高高的院墻、深深的城河,似乎在顯示它們絕訣的忠誠。漆,無處不在的漆,好像也是甘愿為一個帝國而犧牲自己的,它試圖阻止時間的侵襲,試圖隔離腐朽、掩藏脆弱,結果它們都失敗了。時間像雪一樣紛紛落了下,蓋在了一座宮殿的上面。用手一摸,全是繁華的齏粉。里面的人,全走了,一個不剩,朝著不同的門,以不同的方式,走出了這座宮。他們要進來,是多么的難,而他們的離開卻是那么容易。相對一個世界來說,這座二十多萬平米的宮,其實很小,小的到處是飛撞的靈魂,它們各有歸宿,去了他們想去或是不想去的地方。皇帝或者一個一輩子從沒見過皇帝的宮女,他們歸途是一樣的。我突然覺得,我們在故宮里走過的步履,都有可能重合著皇帝的腳印;我們身體占據的空間都曾被嬪妃占據過;被我們呼吸的空氣早已在古人的肺里過濾了千萬次;御花園里垂垂老矣的柏樹,在它們的年輪里,一定刻錄下了無數的驚世玄密。如果要寫宮廷秘史,沒有誰比它更有資格。
故宮,是一座舊時光堆積起來的城堡,它的灰暗之色,像一塊砂紙,把歷史越擦越亮。
十里堡
堡,是北方的屯子,在南方叫村子。十里堡是一條街的名字。卻總是容易讓人想起一個村莊來,我喜歡這個名字。魯院是這條街的一部分,或者說這條街就從魯院的大門前穿過。
這叫街不算很長,也沒有十里洋場的繁華。在北京的城市脈絡里,它只能算是一條毛細血管。更接近于勾欄瓦肆,接近于城市生活的細枝末節,不像長安街、王府井,城市生活被無限放大,沒有慢和靜。而這些,在十里堡有。
我經常在這條街上跑步,一大早起來,穿上運動鞋,出校門,然后順著街道跑。街邊除了麗景灣國際大酒店,幾乎沒什么高樓。拉面館、餃子館、小商行、雜貨店、京客隆,還些一些過了氣的歌舞場所,這些建筑降低了一條街的海拔。從這條街上常來常往的人除了麗景灣的下榻客人之外,大部分人身上有一種平民的氣質。穿著樸素,表情從容,散步、聊天、溜狗、健身。我每天混跡于人群中,竟然有了一種歸屬感。除了口音不同,仿佛這些人就是一直在我身邊的來來往往的人。
我不發一言,折身到麗景彎前面的那個開放式小區里去,那里種了很多樹,還有一些健身器材和休閑坐椅。大家喜歡到這里來,侃大山,互相寒喧,跟寵物說話。不像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喜歡聽他們用北京話聊天兒,張張嘴,就把話說得那么散淡、隨性、好聽。我不動聲色地坐在其中的一張小木椅上,豎起耳朵聽,有時也帶本書在那兒翻翻。一不小心,一只卷毛小狗,就蹭到我腳下,磨磨嘰嘰不想走,主人一聲大叫,它才掉頭回去。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一個人走到林子面去,不想出來。
晚上,燈都亮了起來。路邊的夜宵攤上坐滿了人,幾個小菜、幾串羊肉,幾瓶冰鎮啤酒,吃得稀里嘩啦的。還有一些孩子,操著不同的口音,在街邊做游戲,突然從一家小店鋪里傳出一聲呼喊,回家吃飯嘍。見一個回家了,另外的也一窩蜂似的散了。街的一個轉角處,一輛破爛回收車,還停在那兒,它的主人正要關門開車時,一個老頭挑著兩袋塑料可樂瓶,央求他收下。他有點不情愿似的做了一天的最后一單生意,然后,慢騰騰的離去。十里堡街從惠通河上跨過,走著走著就到了東四環,路口正對著西單商場,我跟幾個同學從這里出去過一次,陪一個同學,到西單商場買了一件旗袍,她穿旗袍的樣子很知性,有散文的味道。路的另一頭,地鐵6號線已經修了過來。一人多高的鐵皮柵欄把施工現場團團圍住,一條路正在十里堡的地下悄悄掘進。
對我們來說,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魯院就在這條街旁。不高的樓,不大的院子,密密的樹,樹上有跳來跳去自由飛翔的鳥,組成了一個安詳而寧謐的文學疆域。這是一個外人熟視無睹,卻可以讓我們的心靈得到皈依的地方。這一個月里,我們的生活都在圍繞它旋轉。它也必將成為我們一生中對一條街無可或缺的指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