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輕時總以為喝酒是件熱鬧事,呼朋引伴,快意恩仇,要有多灑脫就有多灑脫。為著這份灑脫,深夜伙同室友爬出宿舍圍墻,在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啤酒,躲在教學樓的樓梯底下偷偷地喝。那時候我們以為自己很孤獨,揚言要練出一身酒膽,走向社會之后叱咤所有飯局。其結果是,喝了半瓶,我醉了,而室友得出了啤酒不是酒的結論。
是誰忽悠我酒量可以越練越大?吐了三年,我終于接受現實,一個只能喝兩杯啤酒的人,絕不可能練出二兩白酒的量。而一個能喝一斤白酒的姑娘,第一回喝啤酒便能顯現出過人的天賦。記得那次室友跟我說,她喜歡上了一個不喜歡她的男孩,她要借酒澆愁,害得我接連爬了三回圍墻,她的愁緒還和她的酒量一樣深。后來那個男孩拜倒在姑娘的海量之下,而我仍然是在酒桌上捧著涼白開的弱勢人群。唯一相同的就是,不管是不是眾人皆醉她獨醒,不管有沒有男孩臣服于石榴裙,我們都是那樣的孤獨。
是的。喝酒的人,喝的是孤獨;醉酒的人,醉的是孤獨;像我這樣看著別人喝看著別人醉的人,看到的也是孤獨。離開校園一骨碌跌入社會之后,我和室友終于承認,那些虛假繁榮的飯局,貌似一群人的狂歡,實則是一個個孤獨靈魂的自我表演。“生死之交一碗酒”之后鏈接的段子,從來都不是“該出手時就出手”,而是“散場之后自顧自”。
算起來,我已有兩年之久滴酒未沾。最后一次醉酒是在一次同學聚會之后,闊別近十年的同窗相聚在一起,其中酸甜苦辣經歷過的人應該能懂。我獨自喝完了一整瓶白葡萄酒。當然,這樣豪飲葡萄酒充分暴露了我的農民身份,據說這個東西應該是用來品的,不能像我這樣牛嚼蘭花般粗魯,但是我就是粗魯地喝了粗魯地醉了粗魯地詛咒狂歡的落寞。宿醉帶來的劇烈頭痛讓我粗魯地砸了酒瓶,誓死與酒絕緣。
酒,卻并沒有放過我。最近,一位以文會友“會”來的多年老友,向我推薦了一部文化散文,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劉華先生創作的《一杯飲盡千年》。由于該作品寫的就是文友家鄉的酒文化,她顯得格外激動,滔滔不絕口燦蓮花跟我講了一個多小時。我因此記住了那個名為“樟樹市”的小縣城,記住了穿城而過的那條溢滿酒香的街道,她說不會喝酒的人騎著自行車往那街道上穿過就要醉了。她還說周恩來總理夸贊該酒“清香醇純,回味無窮”。我不知道周總理對酒的品味如何,但“清香醇純”四字聽來著實誘人。她甚至誘惑我說要給我寄兩箱過來嘗嘗,我趕緊將話題打住,好不容易戒了幾年的酒,可不能被這妮子破了功。
劉華先生將鑄銅和釀酒兩種文化結合起來書寫,自古至今慢慢追溯,從新石器時代的起源,到商代的發展,再到魏晉南北朝的酒風興盛,寫得趣味盎然。其中寫到竹林七賢的嗜酒如命,讀來令人捧腹。有文字記載,七賢之一劉伶少言而好飲。酒,似乎可以代替話語為沉默的人代言。他常常乘著鹿車出門,隨身攜一壺酒,走到哪里喝到哪里。有一回客人到訪,他竟光著身子招待?腿速|問他為何如此缺禮,他竟說:“我以天地為宅舍,以屋舍為衣褲,你們為何入我褲中?”阮咸的放獷比劉伶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與豕同飲”,并愛上了姑母的婢女。那時候這種愛情還是為禮教所不容的,姑母要將婢女帶走,他喝醉之后,硬是騎驢將其追了回來?梢哉f,沒有酒,也就難以成全這份愛情。在強大的世俗理性面前,需要借助于醉酒這種非理性的表達方式,才能達成某些為后人傳頌的千古美事。竹林七賢顯然深諳此道。唐朝也是一個詩酒風流的年代。李白曾留下“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的詩句。杜甫這位以勤奮著稱的成功詩人兼失敗官吏居然也酷愛飲酒,他的民間形象一向是嚴謹低調的,人們似乎難以將他與豪飲聯系在一起,但事實上他對美酒的熱愛絲毫不亞于李白。劉華先生在《一杯飲盡千年》中摘錄了一段白居易談及陶淵明的文字。陶淵明剛正不阿的情操和怡然自得的田園生活為白居易所欽佩,有意思的是,他嗜酒如命的愛好也為白居易所推崇。白居易在詩文中寫道:“先生去我久,紙墨有遺文。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我從老大來,竊慕其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在白居易筆下,陶淵明的遺文,居然只是勸他飲酒,別的事情都未提及。這種帶著善意嘲弄的表達方式令人不禁會心一笑,讀者當然不會認為陶淵明果真除了勸飲未言其他,但是其對酒的癡迷也可見一斑了。
從古到今,由物及人,劉華先生像一位侃侃而談的智者,以優美清淡的文字,講述了酒文化在國際、國內,直至樟樹這座小城的發展情況,讀來令人唇齒生香。不知是好酒本身的吸引力,還是劉華先生的好文筆帶來的吸引力,洋洋灑灑將近二十萬字,我竟一口氣讀完了,絲毫沒有疲倦感。我猜想,作者本身應該就是一位飲者,沒有一點酒量,恐怕寫不出那么綿長的深情。
酒,本是熱鬧的,飲酒的人,也是痛快的,不知為何,我卻在字里行間讀出了深切的孤獨。無論是花飾講究的酒具,還是高朋滿座的酒宴,亦或是對酒當歌的獨飲,我讀來都有一種排遣不開的孤獨感。再漂亮的杯盞里,盛滿的也是飲者的孤獨。再狂歡的人群,抒發的也是各自的孤獨。再高亢的詩歌,吟唱的也是內心的孤獨。大概因為我本身就是個孤獨的人,因而觸目皆為孤獨。對著這本封面素雅的散文集,我只能思索自己的百年孤獨。